第(2/3)页 旁边有人悄声地交谈,说:“你们瞧吧!今天一起轿就许要出事!刘泰保他还得显一手儿嘛!”另一个说:“那他可不敢,今天无论是谁要敢在这儿闹事,那可是找着砍头!”并且有人似乎故意地从罗小虎背后一膀子撞过来。罗小虎扭头一看,见是两个流氓,他也忍住了气,向旁躲一躲,就让两个流氓先走过去。 此时,这条大街上如同开了热闹的集市,但又有一种森严的气象,马镫、轿顶子、官人出鞘半截的刀和看热闹的妇女头上的金钗,亮闪闪得刺眼。日丽天晴,风一点儿没有,靠南边一带的住户,墙头探出来的杏树还留着将谢的嫣红花瓣。 少时,罗小虎就挤到玉宅的大门前。但在这里隔着一条马路,前面又有人挡着他的视线,他可不能完全看见那大门。只见高坡上有许多人来往着,有穿官衣的,有穿便衣的;车轿都是先到坡上,等人下了车,进去了,再退下坡来。坡下有许多个小厮,每人都牵着几匹骡子或马,来回地遛着。罗小虎在此被挤得实在受不了,同时心中急躁得实在捺不住,就把心一横,心说:既来到这里了嘛,豁不出去还能够办事?于是他走出了人丛,过了马路,直往坡上走去。 他此时极力镇定,不使声色露出,原想一定有人要拦住自己盘问,自己就诌他一个“韩御史宅中的”,或是“李大人家中的”。自己现在虽没带着刀,可是怀中藏有弩箭,要打起来,他们也不能一人不伤就将自己拿住。他迈着大步往坡上走,想不到竟没一个人拦他。虽然有人看了他一眼,可是见他穿戴阔绰,脚下又蹬着靴子,仿佛像在这里行人情的人,便没有一个人觉出可疑。他态度昂然地走进了大门。将进二门时,有个官人模样的人正从里面出来,与他走了个对面;这人还赶紧闪开,低着头,恭敬地让路。 罗小虎昂头迈步,顺着廊子直往里走。只见有个穿缎子衣服四十多岁的仆妇正从里院出来,被一个男仆拦住,问说:“里边全预备好了吗?” 那仆妇着急地说:“没有嘛,小姐的头拆了两回,到现在还没梳好呢! 偏偏要嫁了,却又在前两天亲自把绣香打发走了。自从小姐改梳头之后,不是天天绣香给梳嘛!” 男仆又问:“现在小姐欢喜点了没有?”仆妇说:“欢喜什么呢?到现在还掉眼泪儿呢!”男仆说:“这怎么办?喜轿快来了!”仆妇说:“来了就叫它等着,咱们可不敢催!”说着,这仆妇急急忙忙地从罗小虎身边走过去,往外院去了。 罗小虎听了心中十分难过,眼泪也几乎落下。他往里院直闯,但被刚才说话的那仆人拦住,那仆人恭恭敬敬地说:“官客是在西院,这后院都是堂客。老爷,您的跟班的在哪儿啦?您跟我到西院去吧?老爷,您是哪府里来的?”罗小虎也不言语,只点了点头,随着这仆人顺廊往西。进了个屏风门,只见这院里十分的热闹,原来这院里也是极款式的房子。今天,客厅都是专为摆筵之用,这里是招待官客的所在;北房是招待贵胄显官,东房是与玉大人等级差不多的官员,西房中是近亲好友,这全是由玉二少爷宝泽接待。 宝泽就是玉娇龙的二胞兄,三十多岁,现在四川任知府。此次来京,一来是襄办胞妹的喜事,二来也要在京活动活动,想要调任个京官,以便在京料理家务,侍奉父母。他此次来仅携着仆从,并没带家眷。至于大少爷宝恩,现在做着凤阳知府,因为近来凤阳境内出了几件案子,所以他不能离身,只派亲信的仆人和升、连喜二人来了。 当时罗小虎一进到这里院,正跟二少爷宝泽走个对面。二少爷也不知小虎是个什么官员,是他父亲的同寅,还是他哥哥的同年,就赶紧叫仆人招待,他又跑往里院忙去了。仆人见罗小虎的穿戴虽说不俗,可是没戴官帽,又不像是什么特别显贵的宾客,就把他让到了西房。 西房三间,坐着宾客二十多人,罗小虎一个也不认识。他找了个红木凳坐下,也没有人理他,因为此时全屋中的人都正在听一个人说话。这人是坐在一把椅子上,穿戴虽阔,但不甚官派。年纪有四十多,身材不高,精神饱满,有两撇胡子,手托着水烟袋,正在说:“有人说我交结天下豪杰,至今还有许多江洋大盗时常与我秘密往来。那都错了,那真冤枉了我!” 罗小虎一惊,心说:此人是谁?便瞪目去看这人,只听这人又说:“本来直到现在我还是个罪人,三四年来我的行为极是谨慎。早先我倒是认识个李慕白,可是我们早就断绝了来往,即或彼人尚在人世,他也必然不认识我了。”说到这里,抽了口水烟,忽然看了罗小虎一眼,罗小虎不禁吃了一惊。 旁边就有人说:“其实现在李慕白就是进城也不要紧了,他还许弄个差事当一当呢!”又有人说:“李慕白要是当一名官差,那可真是一把好手,江湖上大大小小的贼人哪个不怕他?譬如去年,本宅里闹的那些事,外面传的那些谣言,若有李慕白在这里,谁敢给这宅中的小姐造出种种令人难信令人生气的坏话呢?” 那托水烟袋的人却摆手说:“少谈!少谈!今天宅里办喜事,我们还是不要谈宅里的事吧!”有人就笑着说:“啸峰现在连说话都谨慎了!”那托水烟袋的人点头说:“实在!我现在连针尖一点大的小事全都不敢惹!” 罗小虎一听,原来这人就是德啸峰!同时见德啸峰所坐的地方虽然离着自己很远,可是他一连用眼掠了自己两下,罗小虎便觉如坐针毡,坐不住了,起来假装看了看壁上的字画,便扬着头背着手走出屋去。 又往前院去走,却见有个人从身后跑出来,似有什么急事似的;罗小虎吃了一惊,赶紧走出了大门。就见那人同着个差官,出来召集官人说话,立时,情形又紧张起来,挥着鞭子的官人向后驱人,喊着说:“往远处去!近处不能站闲人!” 罗小虎依然背着手儿大模大样的在上坡站着,就有个挂着腰刀的官人,过来向他笑着说:“您也是来这儿贺喜的吗?”罗小虎点了点头。这官人又问:“您贵处是……”罗小虎变了色,生气地说:“你盘问我这些作甚?你问问玉大人,他认得我,他在且末城时就认得我!” 这官人赶紧赔笑,说:“哦!您是由新疆来的,宅中大人的老同寅,我们不知道!”又悄声地说:“这宅里的事情大概您也晓得,外面风声很大,都说有飞贼要来跟本宅作对。刚才东城的德五爷又嘱咐了宅中的二少爷,说还是门上严一点,让门口这些闲人离远着一点才好,因为鲁宅迎亲的轿子眼看就要来了!” 罗小虎吃了一惊,因为由这官人的话中听来,可见刚才德啸峰是已看出了自己,好厉害的眼睛!只是他还心存忠厚,只叫宅中驱闲人、守门户,并未指出自己就是贼。 当下那官人又请罗小虎进去,罗小虎却摇头说:“宅里太乱,乱得我头昏,我想在这里凉快凉快!”官人微笑着说:“对了,树底下倒是很凉快!”说完话,这官人就转身进门里去了,罗小虎却赶紧下坡走入了人群。人群正在乱着,因为官人们的皮鞭已打破了两个人的脸。罗小虎虽然有力,可是被人挤得也不住往后退。 这时,忽然有许多人嚷嚷说:“来了!来了!”立时众人的声音平息下去,个个都伸直颈项,官人的皮鞭也不抽了,只听一阵阵细细的管乐之声,送来了一行最讲究的仪仗。旗人娶亲没有什么“金瓜、钺斧、朝天镫”,只是高杆子挑着牛角灯,灯上写着双喜字;白天虽然不点着,可是六十对或八十对,摆列起来也极为好看、威仪。唢吶也是“官吹”,单调的只是一个声音,没有什么“花腔”,显着怪沉闷的。随着鼓乐是来了一顶轿,轿子是大红围子,不绣花,这就是接新娘用的。后面有七八辆大鞍车,是“娶亲太太”,大概新郎也坐在车上,都是赶到高坡上去了。 罗小虎的前面还挡着两层人,所以他只能企着脚,伸着脖子,看了一个大概。他胸头的火焰就要喷出来,立时要撞出人群到高坡上去抓住、去打死那个新郎,但是,他又使力地拦住了自己,紧紧咬着牙,心说:别忙! 且等一会儿,看看玉娇龙怎么样,看她肯上轿不肯。她若是肯上轿,那我可就非杀死了她不可! 这时那顶红轿已卸下了轿杆子,由八个轿夫托着往高坡上去了。有个长着胡子的官人过来,向一些看热闹的人摆手,说:“还不散散吗?轿子你们也都看见啦,就是那顶轿子;你们要想瞧瞧轿子里的新人,那可瞧不见!”又有抡鞭子的过来,罗小虎又身不由己地随着人向后退了几步。 他分开众人,独自跑到前面,使劲地向前挤,热得他把马褂也脱了,直瞪着大眼向高坡上去望。 这时高坡上是一阵沉闷,不知鼓乐和轿子进宅中是做些什么去了? 更不知玉娇龙此刻是哭还是笑?尤不知玉娇龙此时的心中是否还记得沙漠、草原,是否还想起来?罗小虎等得心急,摸着他怀中的小弩箭,他又恨自己,当初为什么不练会那毒药煨成的钢镖,却弄这打不死人的小东西! 他跳起来,又要跑上高坡,闯进那大门。可是这时忽听乐器又奏起来了,那顶大红轿子已由高坡上缓缓地托下。托到下面,就放在轿杆上,预备要抬起,要走,宅中也有许多锦衣翠钿的女眷们送了出来。罗小虎却如暴狮出押似的,扔了马褂,猛跃出人丛,直奔喜轿。立时一片哎哟哎哟的惊叫声,官人们个个抽刀拦住了罗小虎;罗小虎却用弩箭突突突连珠一般向喜轿射去,同时并射官人。一个官人扑向前来,他一脚就将那官人踢倒,靴子也踢飞了一只。他由地下捡起那官人的刀,舞刀仍扑喜轿;但官人众多,哪容他上前。 此时高坡上的女眷们已纷纷逃回宅内,那人群似潮水一般往后乱挤乱退乱跑,呼声震天。罗小虎有如一只猛虎,舞动钢刀如飞,东砍西拦;一只脚光着,一只脚穿着靴子,往前扑,往旁闪,但绝不后退。他两眼怒睁,大骂道:“玉娇龙!你这丧良心的女子!忘记了沙漠中的事?忘记了我半天云?”弩箭嗖地向轿子去射。十几个官人挡住轿子,几个官人来捉他,但一群鹰虽然厉害,哪里捉得住他这条猛虎? 此时,由退后的人潮之中,又跑出来十几个人,原来都是街头流氓。 刚才他们是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,此时都跑出来了,个个都带着一支梢子棍,大喊着:“拿凶手呀!”但他们不帮助官人,只在里面乱搅。 罗小虎脚下不利便,啪嚓一声摔了个跟头,两个官人已抡刀赶到;可是几个流氓也跑了过来,抖着哗啦乱响的梢子棍,说:“老爷们!别真杀他呀,宅里大吉祥的日子!”罗小虎趁此时又爬起来,不想另一只靴子也掉了。他光着两只脚又抡刀,却被一个人自后抽了一棍。他赶紧抡刀回头,却听这人说:“还不快跑?快跑出德胜门去吧!” 罗小虎一看,原来是一朵莲花刘泰保,他倒不禁大吃一惊;刘泰保又向他使眼色,罗小虎就光着两只脚向东跑去。前面看热闹的人乱跑,罗小虎也紧跑,官人紧追。刘泰保带着那伙流氓,一同帮助追,一半碍着官人的路。 罗小虎那凶样子,手中又有刀,谁敢阻挡他?便一任他跑到了鼓楼前。他由花脸獾手中接过了马,拋了刀,上马就向鼓楼后跑去。一直跑到北城根,又转向西,顺着城飞奔而去,少时就奔到德胜门。 守城门的官人一看见他满头是汗,气喘吁吁,光着两只脚登着马镫,红色的大马飞似的奔来,就大声喝着,想要截住。罗小虎用弩箭就射,马往起一跳,嘶叫了两声,又撞翻了一个卖菜的车子。罗小虎又挥几鞭,马就横出德胜门去了,在关厢中又撞倒了两个人。他人如凶虎,马似怒龙,一霎时跳出了关厢,一直往北,过了土城子。 但此时罗小虎的心肺都要由喉咙跳出来了,他喘吁得太厉害,不能再快走,只得紧紧勒缰。回头去看,见身后并无追兵,只有一头小驴自后飞也似的跑来,驴上正是一朵莲花刘泰保。罗小虎吁吁地喘着,说不出一句话来。 少时刘泰保就来到了临近,也收住了驴,他就说:“罗老兄弟!想不到你原来是个粗人。精细一点儿的人,今天也不干这怔事!这有什么用呢? 难道你还能一个人把玉娇龙的花轿抢走了吗?今天我是受德五爷之托,德五爷昨天就找了我去,他说他见到了你的信。虽然他儿媳妇杨小姑娘还不信你是她的哥哥,可是德五爷觉得杨家家庭惨变,骨肉早已分离,也许他儿媳妇还有个胞兄多年在江湖上流落。所以他一方面今天亲自到玉宅去贺喜,嘱咐玉宅防患于未然;一方面又托我招些朋友加入人群,到时万一有事发生,好救你老哥逃命。我早就看见你没带着兵器,我知道你的宝刀也叫猴儿手偷去了,就想你也许不至做出什么事来;至多不过看看你的心上人怎样上花轿,伤伤心就是了。可是没想到你老哥真怔!你当初就办错了,就早应该跟我一朵莲花合成一伙,协力对付玉娇龙!现在咱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,过两天再想办法。你先别伤心,别想寻死,玉娇龙拿定了主意要嫁鲁翰林,是谁也拦不住。下马吧!喘喘气儿,我先带你找个地方歇一歇去吧!” 罗小虎这时面如白纸,气息喘得极为急促。他听了刘泰保的话,要下马,但不防头往下一栽,整个身子摔下马来,同时由口中喷出飞泉似的鲜血。刘泰保赶紧过去将他搀扶起来,叫路旁的行人帮忙,搀他到离着大道很远的一株柳树下去歇息,并把马和驴也牵过去拴在那株树上。刘泰保望着罗小虎不住地笑,并说:“你这样刚强的一条汉子,竟为玉娇龙伤心成了这个样子,到底是怎么回事呀?你是个绿林英雄,她是个深闺小姐,她怎会把你给迷住了?”罗小虎却如一只死熊似的,躺在那里,胸脯仍然急急地喘,话也不愿多说。 此时,虽然也有耕地的农人过来看他们,但却没有官人追到,因为这里距离德胜门已有二十多里。而且城中不过是惊扰一阵,只在两三个官人的帽子上、衣服上中了小弩箭,并不要紧;轿子也被射了几支箭,并没射透。新娘玉娇龙丝毫无恙,穿戴着凤冠霞帔,在轿中安然坐着,并未受惊吓。于是玉大人气愤愤地吩咐仍然起轿,并说:“等我把女儿嫁出去,我要杀尽了北京城的流氓,然后我也死!”鼓乐又奏,仪仗纷纷,并有官兵护送,轿子又走了。 这时街上十分清静,看热闹的人早就惊跑了,那些抡着梢子棍搅乱的流氓,也都四散无踪。这队娶亲的仪仗严肃地前行,虽有官人押护,可是那些打灯的、抬轿的,仍然个个提心吊胆,惟恐有冷箭飞来,所以都走得很快,不多时就到了西城鲁宅。 鲁家的宅院比玉家还要广大。鲁侍郎为官半生,寅友甚多,新郎鲁君佩又有不少的同年,都很早就来了,所以比玉宅里还要热闹。女眷也来了不少,都等着要看新娘,看看这位京城闻名的美人玉娇龙小姐。所以轿子一到,大家就欢狂了;但是又带来了刚才在玉宅花轿出门之时有莽汉发箭的消息,有的人听了,就吓得目瞪口呆。同时新郎鲁君佩去的时候是欢欢喜喜,如今回来却气得胖脸发紫,一点笑容也没有。 随轿来的几名官人,一来到就严守大门,并请宅内上下都要加小心,莫要混进闲人去,所以更把大家的一团高兴吓散了。有些人还勉强笑着,说吉利的话,有些人却已坐立不安,有些人又纷纷谈论,说:“玉大人得想办法,闹了有半年多了。这次事情之后,再捉不住强盗,再斗不过刘泰保,那他不用辞官,他的官也自然就干不成了!”却又有刚才随轿子从玉宅回来的人,朝他暗暗摆手,向他的知己人悄声说:“全不是那么回事!这与刘泰保毫无相干!刚才那凶汉在肇事时,骂的话清清楚楚。干脆,才娶来的这位新妇,在新疆时就……”这人说话的声音极小,但那个刚才还说捉强盗的人一听完,就吓得赶紧避席而去。 堂上此时新郎新娘正在拜天地。过了些时,就开了晚筵。新娘玉娇龙梳着两板头,穿着绣花衣裳,由丫鬟仆妇随侍着,又挨着桌子为众宾客敬酒道谢。这样雍容华贵美丽的新娘谁看见过呀?谁能相信,刚才曾有个莽汉,以箭射轿,指着她的名字大骂?玉娇龙低着眼皮,不像害羞,也一点儿不像为刚才的事而惊忧,她只是有一种凛然的令人不敢正眼去看的威严态度,如寒梅,如冷霜。 她斟过了谢酒,便被丫鬟仆妇送回了新房。新房是五间很大的房子,此时明灯四照。最东首的一间是洞房,红灯映着红门帘、红帐褥,艳丽得如同花坞一般。新娘一进洞房,就叫丫鬟吟絮向外面说:“我们小姐头痛,要上床去歇一歇,请太太、奶奶、小姐们在外屋说话吧!别进里屋!”一般女客的来头也都不小,见新娘这样大的架子,就都不高兴,有的摔了几句闲话就往外走。 此时天色已晚,男女宾客多已走去,只有一些至近的亲友还在客厅中畅谈。新郎鲁君佩刚才是有些烦恼,此刻却又十分高兴了。他挺着大肚子,一个人跑到书房里,抠着脑袋,拿着笔去作“催妆诗”。他刚写好了一两句,这时忽然院中就乱了起来,他连忙放下笔出屋,却见灯影之中,许多的人都往新房去跑,并有人嚷嚷着说:“新娘哪儿去了!新娘不知往哪儿去啦!” 鲁君佩吓了一大跳,也赶忙往新房里去跑,就见屋中人很是杂乱,个个惊慌,都说是怪事。同时有两个仆妇由洞房中抬出来一个丫鬟,这丫鬟正是吟絮,目瞪口呆,手脚都不能动弹,如同服了毒,又似是中了风一般,因此众人更惊慌了。 这五间屋子全没有后窗,不知新娘是如何走的?新娘的衣服全都乱放在床上,床上有一片鲜红的血,倒像新娘是被谁杀害了似的!可是往各处去检查,却别无痕迹,守门的人也说没有看见新娘出门。鲁君佩急极了,赶紧命人套车,亲自到玉宅去通知。 这时就约有二更天了,黑夜沉沉,京城气氛严肃,家家都已关门闭户,只有鲁宅和玉宅两边的人来回坐着车、骑着马跑。玉宅里,玉大人闻讯,是气得几乎昏晕了过去,只是顿脚,说:“果然是这样一回事!唉! 唉!”此外他什么话也没有,一点表示也不做。玉二少爷也甚惊异,赶紧劝他父亲勿忧,并且伺候着,也不敢离身了。 玉太太因今天女儿出阁,本来是又悲又喜,更因白天有人搅乱之事很是生气。忽然听说了这事,她赶紧就来到鲁家,一见床上血迹,就哭了起来,说着:“龙儿呀!我的多灾多难的可怜的女儿呀……”她因这片血迹,就断定鲁家是把新娘害了。并认为害死的原因,就为白天有疯汉撞轿,鲁家的人疑新妇不贞,但又不能退婚,所以才出此下策,杀人灭迹;并逼着陪房丫鬟服了毒,以图灭口。 鲁家是极力争辩,说:“这是绝没有的事!无论是谁家,也无论是大门小户,谁能娶了新妇当天就害死的呢?再说,即使因白天的事,男方起了疑心,不愿意了,但也绝没有害死新娘的道理呀!” 幸亏这儿还有几家至亲没走,就出头为两家调停,并且说:“两家虽是新亲,也是老亲,又都是现在朝中的大官,京城中的赫赫门第。无论新娘是怎么样了,倘若声张起来,这件事可是愈闹愈大;不但两家的门庭都不好看,朝廷都许要出来干涉、降罪,外面的谣言不知更要有多少了!不如先把事情瞒着,就说新娘因为娶的这天突然有疯汉搅乱,吓病了,失了魂,所以不能圆房,不能回门,也不能会一切的亲友。同时再暗中去寻访新娘的下落或是等到那丫鬟吟絮的病好了,能够说话了,再向她追问当时的情形。” 玉太太细想了想,也没办法,鲁宅的人更不愿把事情传出去,只好就依着亲友的调停,暂时把这事情遮掩住,并把知情的仆人都嘱咐了,拿赏银买住了,无论是谁,都不许把事情传出去。玉太太回到自己家中,含泪告诉了玉大人,玉大人依然是顿足叹气,一句话也不发,并且不许别人在他耳畔提说此事。二少爷又安慰母亲,当夜阖宅不安。 次日,玉大人就没上衙门,提督衙门的人都知道正堂大人是昨日嫁女,累着了,病了,连客也不见了。宅内寂静萧寥,只有棚铺的人来这儿拆棚、卸彩子,乞丐们在坡下等着厨房把昨天的残肴剩饭拿出来给他们。鲁府那里也是如此,不过新郎鲁君佩是一夜也没有睡觉。第二天清晨,他就急忙忙地到了顺天府衙门,见了府尹大人,秘密地谈了半天。随后府尹大人就派了几名精明的班头,四出寻访缉拿。 纸里包不住火,北京城的闲人多,耳朵又都长。虽然当事者,连衙门里都把事情压得很严密,可是茶寮酒肆之中,依然有人在窃窃私语,说的是鲁翰林家跑了新娘,玉正堂家丢了姑奶奶之事。他们说的有根有据,画龙点睛还带着画蛇添足;并且说也是昨夜内,铁贝勒府中也出了一件惊人奇案,那口宝剑又丢了。 原来铁府中自从那口青冥剑被人退还之后,铁小贝勒就将剑悬于自己的卧室之中,离着寝床不远。铁小贝勒向来独宿,外间彻夜点着灯,窗外永远有两个侍卫防守。昨夜也没有什么动静,可是今晨铁小贝勒起身一看,宝剑忽又不翼而飞。 这样的事发生于寝室中,铁小贝勒便有些凛惧,并且震怒,便饬命内外城各衙门限期拿人、追剑。因此街上缉骑乱走,人人恐慌。两件事在同夜发生,全是这么怪异,街上的流氓土痞就全都敛迹,茶馆酒肆的生意这些日倒显着清淡了。同时,最出风头的一朵莲花刘泰保当然也不露面儿了。他的媳妇蔡湘妹整天跟街坊的妇女抹牌,也不管她丈夫的下落。 刘泰保确实没在北京,那天,疯汉用箭射玉宅的花轿,刘泰保在里边一搅,疯汉跑了,他也就再没有了踪影。因此人人都疑惑上他,传言是:刘泰保买出了疯汉,大闹玉宅的喜事,没搅成;他又拐走了玉娇龙,撇下他的“原配”,小狐狸玉娇龙又帮助盗去青冥剑。铁小贝勒跟邱小侯爷要出头调解玉鲁两家的纠纷,德啸峰已派人往江南请李慕白来京办案。 传言愈传愈离奇,表面上京城仿佛没有什么事,其实暗中已是满城风雨,紧严之极。一到傍晚时,玉、鲁两宅附近及铁贝勒府那一带,就断绝了行人。 距京城不远,卢沟桥迤西,西山的山峪之中有一小村,地名叫桃花峪。这时,峪中千万株桃花,已零落殆尽,但地下还留着一片红英。村中四十多户人家,其中有一家姓章的,家道本来很穷。章老儿六十多岁了,早先曾在城里玉宅打过更,并把个小女儿卖给了玉宅做丫鬟。后来玉宅的全家往新疆去做官,他那个小女儿也被携带了去,他却回到乡下来务农。种着有十来亩地,还有个二十来岁的长子,过着极俭朴的日子,他那个往新疆去的女儿却与他们早就断绝了音信。他们多年也难得进城一次,所以也不知玉宅的主人究竟是回来了没有。 这一日,是玉娇龙在城内失踪的前四天,忽然他那女儿竟坐着骡车归来,穿戴得很阔,带着两份铺盖、几只大包裹,另外还有一只大竹篮子。 章老头夫妇几乎不认识他们的女儿了,他女儿就说:“我就是十年前被您卖在玉宅里的那个女儿,在玉宅这些年,是专伺候小姐。小姐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绣香,我跟着小姐在新疆住了八九年,小姐待我很好。现在是因为小姐要出阁了,不愿叫我陪房过去,当一辈子的丫鬟,所以才打发我回来;并给我找了个女婿,姓龙,是甘肃人。他在甘肃有买卖,他家里也很有钱,一半天他就要来接我,我就要跟他走了。” 说着就打开她的铺盖卷,被褥全都是绸缎的,并且很香。又打开那只竹篮,里边却卧一只长毛儿的白猫,鼻梁上有一块黑,很好看。绣香就赶紧叫她爹到外面去买猪肝,好给这猫儿拌饭吃,她管这只猫叫作“雪虎”。 这个多年没回家的姑娘一旦归家,而且又这么阔,简直是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内突然来了一位贵人。一时,妗子、姑妈、本家的老祖母和邻居们就都来看她,问她宅中的事,她却不大细说,只说她夫婿就要来了,就要带她走了。因此,亲族邻舍又都等待着要看她那位女婿。 第(2/3)页